莎娜薛娜澀谷酒文/芒果爺爺君
五谷是中國白酒行業的語言。把富含淀粉的米、粟、麥、黍的種子聚集在谷物的旗幟下,劃分中國白酒的原料類別,以區別西方釀酒的果、薯類原料,這是白酒行業術語制定者的初衷。許多釀酒用的谷物都是由高粱制成的。
貴州赤水河畔的茅臺酒,以醬香突出、陳釀明顯、空杯余香享譽海內外。在龐大的糧谷陣營中,茅臺果斷選擇甜糯的仁懷高粱,將高粱稱為“沙”,并以應有的尊重寫在國標上;448年前的四川瀘州老窖股份有限公司,窖池熱氣騰騰,混著酒曲的高粱睡在其中,不間斷地完成迭代過程,窖泥在己酸菌的滋潤中香氣四溢。山西呂梁東麓杏花村的汾酒,貫穿著“純、甜、長”。清香是其傳統風格,汾酒仍用高粱釀造;只有五糧液特立獨行,窮盡五谷之力釀造,高粱位列五谷之首。為什么中國高端白酒一致選擇赫本高粱?是偶然還是必然?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。
玉米也是釀酒的糧食,但它只在山野武陵流行,與三山五岳的雄偉相比,武陵似乎微不足道。于是乎,在熙熙攘攘的高粱酒面前,玉米酒的田地就像影子一樣。
玉米源于遙遠的墨西哥,所以沒有中國血統。美國玉米和亞洲高粱,同屬一種作物,但形狀不同,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都是世界上古老的物種,僅此而已。浩瀚的太平洋阻隔了大洋兩端的玉米和高粱。如果航海家哥倫布沒有發現新大陸,玉米可能會在拉丁美洲永遠沉默,不為我們所知。墨西哥種植歷史悠久,精耕細作。玉米單調的黃色不斷變化,深藍色、深綠色、紫紅色、彩色玉米層出不窮。玉米中直鏈淀粉含量高,容易釀酒或制糖。16世紀,玉米傳入中國。它不選擇土壤,不怕冷不怕熱。它植根于西南和東北的土地。在糧單排名中,玉米貢獻突出,成績顯著。然而,印度人無限崇拜的玉米,在稻花香滿天飛的魚米之鄉,卻遭受了沉重的打擊。插秧人心中的玉米是什么?只能是一撮雜糧!種植了14000年的水稻,散發著國粹谷的光芒。
在江漢平原的西南部,霧靈山殘存的礦脈綿延。山寨或苗族部落隱藏在山里。四百年前,玉米也來到了這里,土家族以寬廣的胸懷接受了流浪的玉米種子。從此,玉米有了新的故鄉。它謙恭地遵循東方耕作的節氣,馴服它的根,按時開花結果。在武陵貧瘠的混有碎石的土壤中,玉米顯示出它特有的堅強和結實,很少遭受外來物種的不適。在鄂西乃至西南的土地上,玉米沒有被歸為海外泊地,而是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——澀谷。但是,谷是土家族人對糧食的最高敬意。澀谷不負眾望,和大米、紅薯一起成為了人類的糧食。
在山寨里,碾碎的玉米和密密麻麻的大米合二為一,金黃的麥粒環繞著潔白的米粒,粗糙和細膩在木制的蒸籠里融合碰撞。飯里的玉米味道粗中帶鮮,土家族人也不嫌棄。而是給它起了一個更熱情奔放的名字——金銀,表現了土家族人對美好事物的向往。如今,“金包銀”已經遷移到了廳堂、廳堂,傲然登上了典雅的殿堂。伴隨著長笛和音樂,它已經成為鐘鳴石鼎的新寵和時尚。
節氣中的小雪已過,天空晴朗,沒有冬天的寒冷。和老婆開G50高速,一路西南。江漢平原已經遠離車尾,路過夷陵大橋,長江南岸的群山陡然起伏。中國第三隆起帶的褶皺和斷裂在這里展現得淋漓盡致。坡田里的玉米粒早已回倉,冬小麥綠油油,寸寸長在地上。矗立在山壁上的“清澈的水和郁郁蔥蔥的山是無價的財富”,宣示著生態文明對人類的重大意義。呼嘯著穿過長嶺隧道,我來到了武陵玉脈山腳下的西野。在農舍前的竹籃里,玉米粒的余溫還在,縷縷青煙在大和上空的冉冉飄蕩。廚房里的木甑散發著濃烈的酒香,蒸汽凝結。明亮的水滴順著管道淌下,滾燙的玉米酒從中流出。不好的作坊,也就是酒廠,在土家山一排排。如果你沿著霧靈山的西南深處走,你會驚訝地發現數不清的玉米酒廠。
自元代制蒸餾酒以來,由于地域或認知的不同,東、西、南、北流行著走位、燒酒、燒酒等各種諺語。土家族人不糊涂,有個響亮的名字叫料酒。其實蒸餾不就是蒸煮嗎?擊中地板的“烹飪酒”概述了從玉米到白酒的演變過程。土家燒酒的舊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,但我們仍然可以用文字重構過去燒酒的畫面――柴火熊熊燃燒,玉米開裂,在溫暖濕潤的條件下拌好酒曲,入池發酵,酒醅醞釀數日,入蒸籠蒸煮,玉米在反復的火工下變成酒露。玉米酒的生辣味道,在歲月中依然沒有消失。喉嚨燃燒的強度有點粗糙的山野味道。但是,對于嗜酒如命的人來說,這是刻不容緩的。酒廠縮短了“陳釀”周期,蒸熟了賣得好,增加了手工藝人的現金流。新鮮的玉米酒放幾天就賣光了。怎么能等十年再囤積呢?
土家族人思想開放,經常在粗獷的舞蹈中“起舞”,悼念逝者。祭祀中的“撒葉兒蓮花”如歌般優美委婉。靈柩前,歌舞與音樂交織,沒有《你將去哪里》的悲涼。曠達生死,順其自然,是土家族人豪邁的生死觀。豁達,豪放,強勢,和酒有關嗎?
好斗的土家族擅長喝烈性酒,在自家廚房或自己釀酒。
或宴客或沽售,在包谷酒的伴陪下終其一生。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家人,融洽隨緣禮尚往來自幼鐫刻于心。在熱烈歡快的豪飲陣營里,滴酒不沾顯得與眾不同,性格孤僻格格不入者,很難融合族群,也享受不了苞谷酒前的推杯換盞。人的一生,總有幾件刻骨銘心的記憶,興許在他人眼里如過眼云煙,但我卻終生難忘。
1988年冬,在漫天雪花飛舞中,與八位兄弟駕駛四輛滿載春節食品的東風大貨,從沙市沿318國道向鄂西咸豐進發。當行至長陽青崗坪時,巖壁陡峭,公路似鏡面冰凝,方向失控車輪側滑,三角枕木毫無抗御之力。一時吶喊、驚呼響徹山野,千鈞一發之際,路邊閃出一位農民兄弟,抱起百余斤石頭阻擋,此舉如同神來之助,遂化險為夷。驚魂稍定欲致謝那位兄弟,他已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。前行無望,僅有的一幅防滑鐵鏈四車置換,從冰面騰挪車輛至路旁客棧,百米之遙,竟在冰天雪地奮戰數小時。喘息時才感知頭發上綴著束束冰塊,那是酷寒之下,雪花與汗水在忘我中的結晶。
翌日晨,山野銀裝素裹,樹枝冰凍低垂。俟冰雪溶解,須待來年春天。行前例會,將此行定為“蝸牛行動”,充分發揮僅有的防滑鏈周轉功能。于是,險要山涯掛鏈行駛,余車等候,次第前行。翻越318海拔最高的山巔堡鎮后,傍晚抵達長陽榔坪,屈指全天行程不足六十公里,心情無比沮喪。當探尋前方路況尚可時,胸中陰霾一掃而光,劫后余生的幸福油然而生。是夜,兄弟們在客棧堂屋火塘邊圍坐,吃著土家熏臘蹄,喝著土家苞谷酒,山南海北各敘衷腸。柴木青煙裊裊,彤紅的火光映照微醺的臉龐,平生第一次領略苞谷酒的甘洌,恣意暢飲無所顧忌,我以為人生幸福莫過如此。
數日到達咸豐城,擬電向家中報告平安。幾十年過去,那封“鄂西冰川,險象環生,今凌晨抵咸,人車平安”的電文,仍然清晰記得。咸豐設宴款待,照例是大塊臘肉,大碗苞谷酒,土家兄弟的盛情斷然不可違,醉又何妨?幾頓苞谷酒下來,對苞谷酒中攝人魂魄又難以名狀的清香甚有依戀,自此與苞谷酒結下不解之緣。
1993年,與恩施同仁共赴鄭州參會,駕車逶迤向北,但凡路邊就餐時,恩施弟兄必吩咐隨員“遍山大曲”拿來。汽車尾箱擰出20公斤裝塑桶,微黃的酒液泡沫積聚,開蓋清香撲鼻,熟悉的苞谷酒香瞬間沁人心脾。問及為何稱其“遍山大曲”?答曰:鄂西漫山遍野苞谷,故為遍山大曲。可見吐穗中的苞谷,早已被善飲者視為杯中佳釀了。同仁們常年與酒交道,面對眼花繚亂的瓶裝白酒,卻獨鐘散裝苞谷酒,足見他們對苞谷酒的真愛與不舍。
苞谷酒、熏臘肉、合渣飯,巴人飲饌文化的核心所在。但土家人如影隨形的苞谷酒,究竟始于何年?至今仍迷惑不解。苞谷酒與許多名盛特產一樣,它們的淵源少有文字記載,給后世留下了無盡的遐想空間,甚至某些官方推介,也會套用民間臆造的典故來填充史料空白。其實,當年煮酒不過是土家人的飲饌習俗而已,并非高深莫測的技藝,猶如江漢平原的米釀一般,實在是乏善可陳。生活窘迫年代,誰又有閑情逸致去記載人間煙火的平凡?
曾經目睹扳甑煮酒的人,大多年屆八旬,真實的記憶將苞谷酒定格在民國時期。倘若繼續推演就會天馬行空漫無邊際,甚至追溯到上古杜康或儀狄的名下亦未可知。問及過去的釀酒器具,殘留在腦際里僅僅是扳甑上貫通的竹節和跑冒的酒汽,除此之外,就是采摘的苞谷、發酵的料醅、辛辣的酒頭而已。曾經在煮酒中立下汗馬之功的扳甑、鐵鍋、土灶以及那些隨手可用的石磨釘耙木锨芭扇諸器具,幾近博物藏品,留有何用?早就付之一炬。掘地三尺的發酵坑池自然也絕跡于江湖,取而代之是列陣車間閃著銀白光澤的蒸煮鍋、蒸餾器、發酵盤。
竹木器皿在現代釀酒業壽終正寢,為之我們應當欣喜。歷史車輪滾滾向前,抱殘守缺者是多么愚不可及。倘若刻意追求古法,就不再是釀酒而是戲場。
對舊事物既拋棄又保留、既克服又繼承的關系,哲學稱之揚棄。古老山洞窖藏,正是古法釀酒的繼續。苞谷酒沉睡在陰涼的洞穴中,那幽靈般的乙酸乙酯因子活躍酒液之中,盡情地 吞噬辛辣、窮盡苦澀。風味在荏苒歲月里緩緩沉淀,漸而演變為洞藏特有的甘洌醇厚,山洞奇特的溫度、濕度營造出苞谷酒的自然老熟,已被釀者飲者所共識。
既為苞谷酒來, 自然是要帶回苞谷酒。苞谷酒之苞谷二字,在土家人語言中略去。打酒、喝酒,語句短促,叫起來朗朗上口鈧鏗有力。酒即苞谷,苞谷即酒。土家人眼中只有苞谷的純粹,哪有什么蜀黍高粱?除了苞谷酒,難道還有什么酒可以能讓土家人為之心儀?為之仰慕?為之贊嘆?自幼養成的思維定勢以及苞谷酒對舌尖的滋潤,早已深入骨髓沒齒難忘。
在酒肆門口,我也仿效鄂西鄉音高聲喊道:老板,打酒!